2011年1月11日 星期二

東京假期 1

R

2009年春季,我在繁忙的生活中,抽空去東京走了幾天。我本來打算選擇四月出發。朋友都告訴我,四月的東京最美,滿天的櫻花,讓這個大都會長成太平洋畔 粉紅色的珍珠。是的,我是為了櫻花才前往東京的。但艾略特在荒原中提到,四月是殘忍的季節。也許這次我的命運不想讓我太早接觸到殘忍,所以最後在假期班機 等等因素的影響下,我終究只能選擇在三月底成行。後來我才瞭解,這種安排不一定不好,至少,她給了我下次再去一次東京的理由。

這次的遊記我嘗試打破以前流水帳般的敘述,不用時間當作敘述的經緯。以下的段落,是依照書寫的順序排列。就像報紙上的報導,彼此內容獨立,唯一可以解釋這 些不同文章卻出現在同一張報紙上面的理由,只有時間。我不想用我的時間影響你的時間,暗示你閱讀存在著一個必須依循的順序,裡面各篇只有鬆散的連結。所 以,你可以依序閱讀,也可以打散閱讀。

1.新宿御苑

新宿車站,是全日本,也是全世界最大的車站。每天經過這個車站的人次,高達數百萬之譜。新宿,也是日本最繁華的地區。從我十多年前第一次到東京起,我就見 識過新宿附近烈火烹油的都會景觀。高樓林立,就像莊嚴的叢林,道路兩旁是數不盡的商店,點綴著花枝招展的燈火。各式各樣打扮入時的行人,行色匆匆的走著。 至今我還清楚記得,當時的我怎樣在歌舞伎町路口被讓人目眩神迷的夜光迷住,不小心被講中文的皮條客攔下,差一點就被帶到神秘的地下洞穴去。後來導遊及早發 現,我才順利脫身。但多年之後,我還是偶爾會想起,當時如果真的下到那個地下室,會看到什麼?

R,就在這樣一個聲色犬馬的場所。不過幾百公尺外的地方,竟然靜靜棲息著,一大片綠意盎然的綠地。新宿御苑。

新宿御苑的閘口,是一座神奇的簾幕,一跨過去,新宿的喧囂就被洗的乾乾淨淨。這種神奇的效果不禁讓我想起祭司在走上祭壇之前沐浴淨身的房間。而後來我也發 現,我這趟新宿御苑果真類似祭典,滌清我許多說不出的焦慮。當我踏入園內,我眼前出現一整片乾乾淨淨,整整齊齊的院落。修剪的錯落有致的樹木,星羅棋佈在 庭園中。園內遊客不多,行走其間讓人覺得分外寧靜,好像無意中闖入一座秘密的花園。連風也知道這裡是需要安靜的地方,慢腳步行走,彷佛擔心太大的聲響會吵 醒沈睡中的巨人一樣。柏油撲成的小徑,引導我們往園內幽靜的幻境中走去。我幾乎不敢相信,寧靜和嘈雜,可以這麼貼近的存在于東京。

我沿著路標前進。沒走幾公尺,就看到數株盛開的櫻花樹,停駐在庭園中。

就在那瞬間,我的瞳孔整個放大了起來。所有交感神經亢奮的症狀,短短數秒內在我身體內發生。我心跳加快,臉潮紅,呼吸急促。好像全身的血液,從玉山頂上沖下臺灣海峽那樣。

因為,我眼前出現的畫面,真的美極了。白色的,淡粉紅的,以及深粉紅的花樹,恣意的把自己美麗的花瓣沒有保留的開放。你可以感受到櫻樹的熱情,那樣自信對 你微笑著。而枝頭的櫻花,像春天的小鳥,開心的唱著歌。成林的櫻樹,遠觀已經夠搶眼亮麗了,周邊好多遊客拼命拿著相機在拍照。但近觀又是另一種景象。當我 走到樹下,抬頭望去,天空已經被粉紅的葉片所遮滿。整株樹,一片葉子也沒有,樹枝上棲息的,全是一朵朵看似蝴蝶的櫻花花瓣。一陣微風吹來,花雨翩翩落下, 我的頭髮,襯衫,以及背包,全部都黏滿了這些又輕又柔的櫻花。但我卻不忍心拍掉。我走在櫻花林中,貪婪的呼吸著這裡的空氣,專心凝視著不同角度的枝枒,在 變化的光影下,呈現出怎樣不同的姿態。同樣的櫻花,從不同的位置觀察,可以讓人感受到不同的豔麗與嫵媚。有的櫻樹生長在水邊,像柳樹一樣倒垂,最尖端的櫻 枝已經浮在水面上,在水中映出一抹鮮嫩的粉紅色。有些櫻樹像傘一樣垂著自己的枝條,走到其下,就好像被粉紅的傘所包住,看到的,摸到的,都是鮮豔的粉紅 色。有的櫻樹的位置巧妙,正好長在新宿的高樓前,遠遠望過去,和背後新宿高樓組成一段粉紅的天際線。有的櫻樹下面被風吹成一條粉紅地毯,踏在上面,厚厚軟 軟的,彷佛踏在童話中的夢境一樣。

一路上,所有遊客,都被這千嬌百媚的櫻花所吸引。有人拍照,有人當場寫生。還有人什麼都不做,就是默默站著,怔怔的看著這萬紫千紅的櫻花。臉上露出淡淡的微笑。

R,我現在所描寫的,是新宿御苑三成櫻花盛開的景象。我實在難以想像,如果這裡櫻花開了十成,這個花園會變成怎樣的綺麗世界。

那一定美的不可方物,美的讓人不敢逼視,美的不真實,會讓人失去現實與想像的界線。

我想,這就是你期待看到的景象吧!R。

年輕的時候,我們曾經一起去探訪過許多美麗的事物。在那個陽光燦爛的午後,我和你一起攤開世界地圖,窩在房間中,計畫以後要去哪些國家旅行,好收集所有人 世間的美。東京的櫻花,是我們的目標之一。你說你喜歡看到龐大的色塊,純粹而壯麗。你說你喜歡那種屏息的感覺。當你被美麗的事物佔領的時候,你幾乎可以忘 記自己,忘記生活中許多實際的悲傷。然後,你就可以有勇氣繼續走下去。

少不經事的我並不瞭解,生命本身究竟會有多麼沉重,要讓我們像吸食鴉片那樣用情緒的感動來麻醉自己。但我可以輕易辨認出的,是那種被美感撞擊的感覺。這麼 真實,這麼強烈。當我站在黑夜的海上,當我凝視天空的白雲,以及春天的黃花風鈴木,我都能領悟到你所謂的那種興奮。你告訴我,我們的身體能比我們的頭腦更 早分辨什麼是真正的美麗。我們的頭腦只有在全身的肌肉都因為興奮而發抖的時候,才終於能判斷這個經驗是重要的。你說,這是一種會上癮的情緒,是一個神秘而 黑暗的世界,一如,讀李白的詩,聽柴可夫斯基的音樂,或者看梵谷的畫。

我喜歡李白,梵谷,以及柴可夫斯基。我喜歡你指引我的一切美麗而激情的事物。只是,當時的我並不明白。為什麼對你而言,這種情緒這麼重要,這麼不可取代。我似乎一直沒辦法真正看到你指引的東西,總是隔了一層。

許多年過去了,生命的洪流,把我們送入日復一日的消耗與重複中。有一段很久的時間,我沒有感受到任何強烈的感覺。整天就是疲憊,不安,以及煩躁。思緒就像枯竭的井,挖不出什麼新鮮的東西。連身體的感覺也日益沉重,無精打采。

但是R,那天在新宿御苑,我又重新感受到你曾經提示過的那種心境。當漫步在櫻木遮掩的日式庭園中,小橋與石燈籠都靜靜的陪伴著狂妄的櫻林時,本來因為過度 彌漫的美而激動不已的我,突然閉上眼睛,收斂自己顫抖的思緒。我想像自己是一株櫻木,長在這翠綠的庭園,倚著水池與鳥居。我想像北國的風雪是怎樣冰封住一 季的熱情,然後,在春回大地的時刻,櫻樹如何感受到光與熱的變化,如何用最放縱的激情,開出滿枝的花,獻給周邊的天地。短暫卻唯美。彷佛累世的思念要換的 也不過是一剎那的動心。那是櫻樹的耽溺,也是我的耽溺。我睜開眼睛,發現我的額頭黏著一片櫻花瓣,我彷佛看到櫻的女神在親吻我的額頭,讓我從脖子燥熱到胸 膛去。R,那一刻,我終於明白,你教導我欣賞的那個神秘的世界,到底有多麼危險,多麼深邃。

於是,我似乎真的可以不去在乎,臺灣的工作有多繁重,自己身體的變化起伏,多麼讓人不安,未來有多麼不確定,還有多少真真假假的惡意要去對付。我似乎真的發現,活在世間需要的也不過是那一剎那的激越。然後,一切焦慮都找到了紓解的理由。

R,這是否,就是你當初希望我能與你一起看到的世界呢?

於是我領悟到,你從來沒有真的離開我,我們一直被美麗的事物所連結在一起。被櫻花,被李白,被柴可夫斯基,被梵谷,被所有能夠感動我們的紅塵諸事。

想到這裡,我發現我竟比看到櫻花更感動。

R,那天,我呆站在櫻花樹下,看著眼前的夢幻景致,心中卻一直回蕩著你說過的話。雖然最後我終究沒有辦法和你一起來東京看櫻花,但我答應過你,我會用我的故事來告訴你我所看到的世界。

我很慶幸,我看到了一個美麗的世界,因為你,而美麗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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