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假期 4

4.東京鐵塔

R，我第一次遇見東京鐵塔，是一段失望以及解決失望的故事。

世界上很多著名的城市，都有高聳如塔狀的地標。例如巴黎有舉世聞名的艾菲爾鐵塔，倫敦有大笨鐘，紐約有自由女神，芝加哥有西爾斯大樓。東京在走向世界大都會的路上， 也曾經為自己建造一座塔狀的地標，東京鐵塔。

東京鐵塔是一座是以巴黎艾菲爾鐵塔為範本而建造的紅白色鐵塔，高333公尺，比艾菲爾鐵塔高出13公尺。1958年完工。座落在東京都港區的芝公園，正是 東京繁忙的市中心。所以在東京市中心逛，這座紅白相間的巨塔相當搶眼，幾乎一抬頭就會注意到，很難忽略。雖然完工至今已經過了半世紀了，東京也陸續出現更 多更高的建築，將東京鐵塔拋在後面。但做為一代人的集體記憶，東京鐵塔至今仍有無法取代的位置。

R，我不是東京人，對東京鐵塔沒有那種長期的記憶。我的執念來自一張明信片，裡面東京鐵塔巍峨地聳立在一片櫻花花海之中，嫵媚又堅挺，整個畫面瀰漫著一股 夢幻般的精緻與豔麗，好像有許多盪氣迴腸的故事，隱藏在高塔與花海底下。我看著那張綺麗的明信片，呆呆地望了好久，那個時候我就下定決心，一定要來東京鐵 塔走一趟。

我是搭著地鐵來到鐵塔附近的，走出地鐵站的出口。跟著人群，很容易就可以辨識東京鐵塔的位置。東京鐵塔座落在一座小丘上，附近有一座增上寺，也是一個著名 的賞櫻景點。我一出地鐵，期待能看到枕著櫻花的東京鐵塔那樣的絕世美景。可惜，我左看右看，大街旁雖然栽滿櫻木，卻一株花也沒有。原來我來的時間太早，櫻 花還是沒開。雖然一路上，可以看到許多花苞已經鼓起，眼看即將綻放，可是，滿樹的花苞，絕大部分都還是矜持的包緊自己。

我不禁感到些微失望。但轉念一想，這裡只是地鐵出口。也許到了鐵塔會有另外一番光景。我趕忙往鐵塔走去。一路上，我仔細盯著經過的櫻木，一株，兩株，不論多少株，花枝上的花苞都不願意開放。我的心情不禁煩躁起來，這一趟鐵塔之行，八成看不到期待的花海紅塔的景致了。

我來到了東京鐵塔。鐵塔果然非常亮麗，鮮豔的紅與白，奪去了空間中所有的目光。可是，也許是因為之前的期待過高的關係。乍然看到這樣一座高塔，我卻隱然感 到一絲失望。沒有櫻花的襯托，鐵塔好像失色了不少。沒有明信片中出現的那樣讓人震撼的絕世美感。特別當我越走越近，發現鐵塔的近貌跟其他建築沒有太大的區 別的時候，那種現實與想像的差距就被放大的更明顯。

總算走到鐵塔下面了，我鑽入鐵塔內，放眼望去，盡是一間間販賣紀念物的小商店。商店裡的架子上擺買了各種以鐵塔為主題的小禮物，有鑰匙圈，有手機吊飾，有 畫畫，有小項鍊。來自各地的遊客，擠在店前，努力挑選不同的禮物，想證明自己到此一遊。門口還有門票，販賣搭電梯往鐵塔高層的觀景台的票。我隨手逛了一 圈。越看越覺得不是滋味，總覺得當初滿懷期待搭車前來，想逛的不是這種充滿市儈氣息和俗氣紀念品的小攤販。我嘆了一口氣，放棄花錢去頂樓欣賞東京市景的計 畫，悻悻然的下山離去。

R，為什麼我這麼失望了。在走回地鐵站的路上，我不斷的詢問自己。我握緊拳頭，賭氣似的走下小丘。其實，我早就應該知道，我來日本的時間早了，市區的櫻花 大部分都沒有開。其實，我早該明瞭，客觀世界的時序不會因為主觀的期待而改變的。我不應該在這個時候發這種無謂的脾氣。旅遊應該是讓人振奮的。為了這種小 事情，敗壞自己的遊興，並不理智。我並不是第一次失望，生活中的小失望非常多。多到我有時候幾乎要把抱持希望當成一種危險的行為。我小時候很期待長大，長 大了才發現成人的世界並不完美。大學時代對愛情充滿憧憬，但真實接觸了才發現，戀人不會照著你期待的那樣愛你。不管人生，世界，以及愛情，都沒有別人說 的，書本寫的，或是心中期待的那樣理想。我又不是不知道，那我又在失望些什麼呢？

當我走到地鐵站附近的一個路口。我停下來。我知道當我下了地鐵，這次旅行我大概不會再到鐵塔這一帶了。這應該是我這次來日本，停留的時間最短的一個景點。因為失望，我才匆匆離去。

這樣是否值得？

R，當你發現我們生活在一個不完美的世界的時候，你是怎麼把呼吸調整好，繼續微笑的走下去的呢！

我想，我可能真的太過期待看到美麗的櫻海鐵塔，以致於忽略了很多事實，前來一路上很多細節都已經暗示我，櫻花還沒有開放的訊息。我被期待蒙蔽了理智。一心想看到想像中的美景，以為這樣可以得到許多感動。

是的，我渴望感動的感覺。一如我渴望能在這樣貧乏枯燥的生活中擠壓出一點快樂與意義。讓我在每天重複又逐漸老去的生活中，留下一點存在過的證據。當我沈浸 在精緻柔和的世界中時，我知道我跟別人是不同的。所以我像上癮一樣，安排一場又一場的旅程，用異國的美景，刺激我的神經，用旅途的感動來排除對衰老與麻痺 的恐懼。R，自從你教導我感受美的方式後，這就是我拯救自己的方式。這也是我與你連結的唯一方式。

可是，當獵美成了一種習慣，我變成需要更強烈的刺激才能覺得興奮。我逐漸變的貪心，不滿足，而且容易失望。

就像毒品上癮的人，需要越來越高的劑量。

我不喜歡這樣。

在路口，我大力的吸了一口氣。我抬起頭來，不經意的發現，路旁的櫻木上面，有一朵綻開的櫻花，在亮晃晃的陽光下，慎重的開著。

那就是我找尋已久的櫻花。只有一株，小小的粉紅色，輕輕的棲息在枝頭。好像風大一點就會被吹落那樣的脆弱。

可是那卻真的是櫻花。是我這次到日本，第一次看到的櫻花。

我不知道那朵櫻花為什麼在他的兄弟姊妹都還在沈睡的時候，就迫不亟待的開放。櫻花要多才美，單一朵，其實並沒有照片中的美艷。相反的，那種單薄的花型，遠不如玫瑰，蘭花，鬱金香顯眼。可是，那朵早來的櫻花，卻讓我在地鐵門口感到一陣莫名的悸動。

我覺得我好像在法庭上被宣布無罪開釋一樣。

一股暖流，衝上我心頭，融化了糾結的冰塊。我咬著牙，凝視著高處，那朵幾乎被人忽略的櫻花。我有一股衝動想用想像力來讓眼前各棵櫻木上的花苞都像這朵一樣 綻放。讓我心中重現那明信片上的美感。但這樣的衝動在真的運作之前就被我制止，我強迫自己接受，這種期待落空的失落，甚至，去接納這種的遺憾的感覺。

然後，我慢慢覺得，一朵櫻花，也有其姿態曼妙的地方。

雖然我沒有看到花海，但我還是看到的一朵櫻花。那朵櫻花翩翩前來，一如玫瑰之於小王子，必定和我有著特殊的緣分。雖然這緣分是這麼短暫，但我相信這樣的安排是有意義的。R，我相信這是要教導我感動的來源來自內心。

是的，R，我們的世界真的不完美，可是，卻也沒有絕望到讓人無法期待下去。愛情雖然常常讓人失望，可是我們卻也曾經真實地在其中感受到無限溫柔的驚喜。重要的不是一波又一波強烈的刺激，而是我們擁有的是否是一顆能感動的心。

櫻花彷彿在告訴我這個道理，在東京鐵塔附近的地鐵站旁，在今年春天，一位過早來臨的旅人與過早綻放開的櫻花的低聲對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