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假期 3

3. 大江戶溫泉博物館

R，走進大江戶溫泉博物館，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要脫光衣服，換上日本浴衣，綁上腰帶，走進到一個被刻意營造出來的幻境。

你是否相信，R，換衣服這個動作雖然簡單，對一個人的心境卻有很大的影響。我們雖然選擇我們的服裝，但其實，很多時候，我們的行為舉止卻被我們的服裝所決 定的。一個穿制服的人，如果穿上睡衣，可能會有完全不同的言行舉止。服裝有時候就像一整套制式的角色，暗示我們目前所處的環境應該戴上怎樣的面具，用怎樣 的尺度衡量我們的情感，以及該怎樣掩飾我們的慾望。

我現在回憶那天，在我脫下我的襯衫與牛仔褲的那一刻，我可能就已經被催眠了。

原來，我是一個這麼容易進入幻境中的人呀！

走進博物館，館內的擺設，從建築，燈光，招牌，到道路，一律仿照江戶時代的庶民生活。有祭典常見的射擊丟圈撈魚的小遊戲，有賣各式伴手禮的商店，有擺滿各 色精緻和果子的小吃攤，有放煙火的攤位，冰品攤位，街頭表演漫才的藝人以及救火隊。身邊的人，不論遊客，館員，全部穿著各色浴衣。神情一派悠閒輕鬆的模 樣，好像真的在江戶時期的祭典中，和家人朋友一起愉悅的逛著。而忘記這個博物館真正的位置是在一個摩登進步的現代大都會，東京。

好一個異國情調的天地，我身處在這個時間與空間都離我習慣的世界全然不同的地點時，整個人有一種彷彿置身在一個不知道結局的童話中的感覺。在冰品攤點了一份宇治金時，悠哉悠哉的吃完細緻冰涼的抹茶與紅豆。吃飽了，我心滿意足的沿著標誌，走向這個博物館最大的設施，大溫泉。

進入大溫泉之前，我卸下所有的服裝，赤身露體的走進溫泉區。我拉開拉門，溫泉區裡面水氣蒸潤，煙霧迷濛，地板濕濕的，牆壁濕濕的，身體濕濕的，連眼睛也濕 濕的。昏黃的燈光，照著這十幾個或大或小的池子。每個池子裡面都泡著幾個人。所有人都赤條條的浸在水中，不同的種族，不同的年紀，不同的身材的男子，悠閒 的躺著，坐著，有的閉上眼睛，有的輕聲閒聊，有的把眼光朝向大落地窗外面的寬闊世界，沈思著。那種自然的感覺，好像裸體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一樣。

我去沖澡區沖了一下，走到最近的一個湯池中。試了一下溫度，不燙。然後就慢慢的把肢體浸到那溫熱的水中。

R，我該怎樣跟你敘述那種感覺。有一種熱度，從你的腳心，慢慢瀰漫上來。你覺得你的肢體，被一種溫熱又濕潤的感覺包圍。那種感覺，慢慢的上升，上升。輕輕 的，溫柔的，好像要探索你不同區域神經末稍的感官。所有的毛細孔彷彿都被蒸汽熨開了，疲倦與酸疼好像也神秘的被蒸走。熱度，逐漸的，淹沒你的膝蓋，你的大 腿，你的腰，你的背，你的肩膀，最後，你把整個脖子都浸到那一種暖暖的液體中。你耳朵進了水，你發覺周遭嘈雜的聲音彷彿離你遠去，只剩下模糊的光影，在你 眼前亮晃晃的閃著。你可以聽到你規律又緩慢的心跳與呼吸。你意識的防備融化了，你的腦中開始浮現許多你以為遺忘的事情，許多紛雜，詭異，卻很真實的意念。 你曾經被深深恨過，也曾經被深深愛過。你突然發現，年輕的時候也曾經這樣安靜又溫柔的被擁抱著，在一片漆黑的夏夜。

那個時候，如果閉上眼睛。那麼你跟沈浸在羊水中的小嬰兒就幾乎沒有兩樣了。一樣赤裸，一樣漂浮在水中，一樣的脆弱，生命中，還有什麼地方，可以讓我們這麼簡單的退回到那麼原始的狀態。這麼放鬆，這麼安全，不用小心謹慎的武裝自己，生活在傷害與被傷害的焦慮中。

R，我最後還是睜開了眼睛，站了起來。我知道，我已經不是嬰兒了，雖然這樣的領悟讓人失望。

「是的，人生是令人失望的。」，半世紀前扮演守寡的媳婦的原節子就已經在東京物語這麼說過，她帶著微笑。好像講的是一件再普通也不過的小事。

但對剛剛接觸小津的電影的年輕的我來說，這句話卻有如五雷轟頂那樣恐怖。

R，怎樣的人，才能用這麼平靜的語言，看待生命中必經的遺憾。什麼時候，當我再度蜷臥在溫泉中的時候，我可以不用無奈的張開眼睛，可以這麼超然的，看著我的身體與天地一同衰老。

不同的湯池，有著不同的功能，顏色，與氣味。有的是躺著，有的是坐的，還有只泡腳的足湯。我花了一個多小時，慢慢把室內的諸多水池都泡過之後。我決定踏出戶外，到露天的湯池裡面泡湯。

推開門，一陣冰冷的涼風吹過，我的身體很自然的發起抖來。今天的東京天氣不好，天空陰陰的，還不時飄著冷冷的小雨。料峭的春寒，就這樣侵襲我沒有遮蔽的軀 幹。我沒有酒可以驅寒，趕緊跳到室外的熱湯中。也許太冷了，戶外湯竟然沒有人。果然，一浸到熱水，再冰的細雨也立刻退散。雖然細雨不斷的滴在我的肩膀與頭 髮，但腳底傳來的溫熱卻可以立刻中和。我抬起頭，遠方是東京灣的大海，更遠方就是繁華似錦的東京大都會。我以一個旅人的身份，今天竟然隻身赤裸棲身在北國 這寒雨熱湯夾縫的天地間，還任性的在記憶與身體的漩渦中載浮載沈，這真是一場不尋常的體驗。我必須承認，今天真的有點走運。

R，裸體著，躺在湯池中，我呆呆看著無垠的大海。大海真大，不管是晴空萬里，還是密雲籠罩，都有其壯闊的美麗。相對之下，我的身體顯的渺小又單薄。可是， 如果沒有這樣的身體，我又怎能躺在這裡看海。世間的一切，不就是因為有一個這麼不完滿的我，才可以感受的到。我念頭一轉，何必苦苦為糾纏著過去與未來的煩 惱呢！此時此刻，不就是應該恣意享受，被溫泉與大海擁抱的感覺嗎？如果我們被這個世界溫柔對待的機會不多，那我們就更不應該錯過。不知道為什麼，過了一陣 子，我腦中那些紛雜的思緒慢慢的沈澱下來。我的身體與心情都放鬆了許多。我站了起來，走出池子，寒風的威力已經消退不少。一陣強烈的睡意襲來，我拿著毛巾 蓋住肚臍，揀一個小石凳躺著，閉上眼睛就睡了起來。周邊的風雨已經不會讓我覺得寒冷了，我只覺得睡了一場好甜好甜的覺。甚至忘了去注意，夢中有沒有蝴蝶飛 過。

R，我已經忘記，我睡了多久。我也記得不是很清楚，後來怎麼離開那間博物館的。只是，這一個午後的經歷，卻讓人印象深刻，久久無法忘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