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月11日 星期二

東京假期 2

2. 靖國神社

靖國神社,這個大名鼎鼎的神社,在我還沒有親自造訪之前。我就已經在報章雜誌上讀過許多次她的名字。

會和這個神社牽扯到的新聞,多半不是什麼好事。常見的模式,不外乎日本某政治人物至靖國神社參拜,引起亞洲鄰國一陣撻伐,認為日本政府這樣的行為,分明就是不承認日本帝國半世紀前在亞洲各國所犯下的惡行的鐵證,紛紛表達遺憾與抗議。

日本國內,對於政治人物該不該參拜靖國,似乎也眾說紛紜。有的政治人物公開表示自己不會去靖國參拜,有的政治人物則相反,雖然眾人議論紛紛,卻仍然執意前 往。日本經濟新聞的民意測驗顯示,對於首相參拜靖國神社,日本國民的支持率是46%,反對率是38%,這樣的比例差距並不太大。顯然,參拜靖國不會讓一個 政治人物失去政治生命,但拒絕參拜,似乎也不會被貼上不愛日本的標籤。這樣想起來,參拜與否,似乎對真實世界的影響並不大。日本首相參拜這麼多次了,日本 國也沒有因此就喪失了什麼。儘管如此,為了靖國,東亞各國所爆發的口水戰卻從沒有少過。

R,是怎樣的一個地方,承載著這麼深厚的想像,屢屢牽動這麼多人的神經。讓參拜與不參拜,都被賦予某種抽象的意義,成為標示一種特殊立場的姿態。

靖國神社,一定有其特殊之處。我想。

R,就是因為這樣,當我走在靖國通的時候,我反而更期待能親眼見到這個爭議地點的廬山真面目。靖國通,跟東京的大馬路一樣,繁忙而車水馬龍。我前往靖國神 社的那一天,路邊的櫻花尚未開放,所以沒有那種被花樹異樣地渲染出來的激情,但午後的天氣相當晴朗舒適,天邊沒有雲彩伴隨。

當我踏入靖國神社的時候,一股厚重綿密的沈降氣流自天頂襲來。我不自覺的斂起笑容,整頓衣裳,檢查一下上上下下有沒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那一刻,我有一種闖進結界之內的感覺,連天空也好像倏然變暗。跟方才喧囂吵雜的都會街景恍若兩個世界。

靖國神社的庭園內,栽著參天古木,碎石撲成兩條甬道,一條通碧綠如茵的後庭。一條通往寬敞明亮的正殿。我往後庭走去。靖國神社的後庭打掃的相當潔淨。路旁 的深色金屬柵欄旁,栽著一株株紀念樹,每株紀念樹上掛了一個牌子,上面寫了了日本軍人的番號,可能是陣亡者遺族或者戰友會之類的組織掛上去的。靖國神社類 似台灣的忠烈祠,祭祀的都是陣亡的軍人,所以可以想像那些寫在牌子上面的名字都是一位位死於戰爭的日本軍人,每個名字背後都是一段慘烈的故事。我靜靜凝視 著這些用漢字書寫的牌子。心中浮現許多錯雜的意念。對於掛這些牌子的日本人來說,死亡的不只是一個名字,而是一段回憶,是一個曾經共享過的生命,是一片陰 鬱哀傷的情緒。但對遠方的國家來說,這個名字卻可能意味著完全不同的含意,可能是拿著鞭子的人,可能是冷酷的侵略者,可能是失去理智的自殺者,更可能是一 種如同惡魔般的恐怖存在。人類怎麼有本事扮演這麼矛盾的角色。這些年輕即殞落的生命,如果現在還有知,是否會對自己此生的目的感覺到矛盾與困惑。愛國,為 天皇而死,是他們一出生就被灌輸的意念。至今,愛國主義依舊是世界上許多國家教育下一代的重要內容。但是這樣的意念直接引導出來的行為卻讓他們在不同的國 家有著天壤之別的評價。

R,你認為,人,是否真的可以完全為自己的行為負責呢!如果我們出生在戰前的日本,我們是否也能抗拒那種瘋狂的時代,以自己的良知去向那整個島嶼的高燒宣戰呢!

還是,走一條比較平坦的路,為天皇戰死的沙場,留下一個名字,被後人所祭祀。至少,這樣家人比較不容易蒙羞。

我並沒有多大的把握呀!R。你知道的,戰前日本國內幾乎已經變成一言堂的極權國家,所有反政府反軍部的言論都很輕易的會被扣上帽子而被迫害。不管你願意或者不願意,你都必須愛國。在這樣的情況下,愛國似乎是唯一的選擇,哪怕這樣的愛國意味著侵略,殺人,自殺,玉碎。

當愛變成強迫,愛就不是愛了。我這麼相信著。愛應該是一種自由的抉擇。

愛國主義就是暴力主義。王爾德這麼說。我也這麼認為。我突然覺得,就是這樣的暴力,殺死了這整片欄杆外數百個名牌上面的名字,以及亞洲大陸和太平洋上成千上萬塗炭的生靈。

就算事情已隔半世紀,就算我來自一個遙遠的島嶼,當我看到這些名牌,我還是沒有辦法用簡單的對與錯來判斷靖國神社的意義。在這裡,我只感受到一種讓人窒息的傷感與沈重。

逛著逛著,我來到靖國的正殿,果然一派莊嚴肅穆的景象。三四重鳥居沿著參拜道迎來眾多前來參拜的日本人。厚重的木柱上面樸實無華,沒有一絲多餘的雕飾以及 顏色。神社正立面有神道教常見的綠檐金瓦,氣勢雄渾莊重。黑色正殿前的白色大幡布,繡著四朵黑色的十六瓣菊花,那是日本的國徽。所有的遊客都身著素色衣 服,動作節制,神情嚴肅的向這個神社祭祀的靈魂致祭,不敢有絲毫褻玩的嘻笑。

R,我突然想起,我小時候,也曾經走到台南的忠烈祠,向裡面的亡靈祭拜。為他們獻上誠摯的敬意。其實,我並不了解裡面的人做了哪些或忠或烈的事蹟,我更不曾去深究我們政府教導的忠烈事蹟對其他人來說是否真的這麼無懈可擊。但是那種莊嚴肅穆的氣氛,卻是格外的相似。

小時候的我,以及現在眼前的日本人,都很自然的向亡靈祭拜,充滿真誠。但當我們質疑日本右派對靖國的參拜是一種帝國遺緒的復辟的時候,我們卻鮮少質疑我們自己是不是也經歷過同樣的儀式,是不是也被灌輸過在別人眼中不見得公義的價值觀。

是不是只要儀式用莊嚴肅穆的方式演繹起來,就會比較真實。就像情話用認真的口吻講出來,就會比較有說服力一樣呢?

其實我也不敢肯定我和那些戰死的軍人是否真的有所不同。也許,差別只在於,我被教導的價值世界還存在,沒有被原子彈所摧毀罷了。

我不禁懷疑起,至今我深深信奉的價值,是否禁的起合理的質疑與推敲。我們守護的價值與世界,是否真的有他看起來的這麼神聖,這麼莊嚴呢?

過多的聯想,讓我陷入一種輕微的不安中。R,我知道我的壞習慣又上來了,在被自己的思緒攪到遊興盡失之前,我緊急煞車。同時決定早早離開那裡,逃離這一片黑霧過度瀰漫的結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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